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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imple Life (2012) 桃姐

《伊朗式分居》利用一次離婚所引發的糾紛來揭示整個國家的社會問題,劇本的確功力非凡,但是我們香港的《桃姐》其實一點也不遜色。《伊》講的是一個國家的問題,《桃》説的卻是世界性的問題。人口老化,是必然的趨勢,許鞍華這部電影,用了一個非常客觀、溫和、善意的角度來探討老人問題,同時亦哀悼這個社會已經喪失的人情味。很久沒有看到如此感人的電影,散場之後很久,雙眼仍溫熱。此片絕對是許鞍華的最佳作品,不必打進奧斯卡,也是一部值得香港人感到驕傲的電影。

本片的劇本細膩,絲絲入扣,而且非常真實,明顯經過十分認真的資料搜集。老人院中的生活、出現的各式人物,我相信100%都是真的。雖然都只是寥寥幾筆,但每個人物,都代表了某一個社群。他們來自很不同的階層,各有前因,但都落得住在老人院的下場。有的甚至根本不是老人,只因爲需要長期洗腎而住在有洗腎機的老人院。老人院究竟是譲老人度過餘年的居所,還是無法獨立正常生活者的集中營?這個我們的父母以至自己將來也很有可能遇到的切身問題,竟然沒有更多的人關心,連政府也不。

此片毫不煽情,對老人院也沒有很多負面的描寫,即使是負面的東西,也用了喜劇式的手法來表達。全片桃姐(葉德嫻)沒有哭過一次,一直以笑面對,然而她越努力不要成爲Roger(劉德華)的負累,我們就越感到那深深的悲哀和無奈。桃姐對小貓説話,叫牠乖,別譲人嫌,其實就是說給自己聽的。Roger帶桃姐參加電影首映禮,就是對她的回應。從她的收藏品中得知她年青時也喜歡電影,自己既身爲電影人,理應帶她出席,遇見了導演和演員,也介紹桃姐是他的契媽。Roger當然沒有嫌棄她,一點也不,因爲她是一手把自己帶大,視自己如親生兒子的人。這是一場很重要的戲,它包含了多重意義,也是桃姐人生的高點。首映禮表示電影開幕,而桃姐的人生,卻開始要落幕。

除了老人,桃姐所代表的,是一種失去的美德。在這個利益掛帥的社會,再沒有不求額外回報而盡心盡力的人,只有那些桃姐所面見的求職者,樣樣斤斤計較。同樣地,亦再沒有像Roger一般的良心僱主。已經不知道是先沒有了雞還是先沒有了蛋,總之,我們兩樣都已失去。桃姐對人亦寬厚,明知堅叔(秦沛)騙錢召妓,也詐作不知,因爲她體會到,住進了老人院的,終會走向枯萎,及時行樂,沒有甚麼不對。

葉德嫻年紀漸大,演出機會漸減,卻遇上桃姐這個角色,可説是三十年的因修成的果。這個角色不易演,適合的人也少,她的演出,卻是細緻入微、無懈可擊。與劉德華的黙契,更是再無第二人選。威尼斯影后,她當之無愧。多虧她,歐州三大影展的女主角獎我們香港人都拿到了。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后,自然也是亦非她莫屬。因爲她,桃姐這個人物,會長留我們心中。

許鞍華是一個低調的導演,作品亦然。三十多年來,她默默耕耘,創作不懈,新浪潮導演,除了徐克,多已久無新作,她卻仍能拍出《天》和《桃》等佳作,實在難能可貴,令人敬佩。亞洲電影大獎頒她終身成就獎,是很好的timing,也是她應得的。此片中她的技巧越見爐火純青,沿用了《天水圍的日與夜》的白描手法,極爲簡鍊樸實,全無花巧,幾乎是平舗直敘,然而卻有極大的感染力,能深深地感動人心。戲還未到尾聲,觀衆早已淚流滿面。只有結尾一場,她才用了一點剪接技巧,稍稍跳離了真實,譲我們看到桃姐等Roger回家才安心睡覺。這場戲或者是Roger的回憶,或者是懷念着桃姐的他回家前的想像,又或者是善良的導演特意給離場前的觀眾回送的一絲温暖。

The Lady (2011) 昂山素姬

不知爲甚麼,自2006年開始,導演洛比桑一直在拍一些奇幻特技片,也許是爲了龐大的家庭電影市場,也許是想與荷里活抗衡,但無論如何,那幾部電影,並不成功。他去拍那些他並不擅長的電影,想必有他的理由,但未免有點浪費了他的才華。反觀這期間他寫的B級動作片劇本,還偶有佳作如《救參72小時》(Taken, 2008)。好容易才等到他再次執導寫實片,卻想不到是齣傳記片,劇本也罕有地不是由他自己執筆。轉變頗大,但想深一層,洛比桑對女性英雄一直有偏好,由《墮落花》(La Femme Nikita, 1990),到《聖女貞德》(The Messenger: The Story of Joan of Arc, 1999),到本片,每十年一部。由虛構到寫實,由歷史到現代,由商業到藝術,手法很不同,但洛比桑對堅強女性的敬重不變。

本片當然是一部關於政治的電影,但更大程度上,它是一部愛情電影。洛比桑對昂山素姬這個人物和他丈夫的關係感興趣,大於對緬甸這個國家的政治狀況。昂山素姬與丈夫之間的愛,是本片最動人的地方。她越愛丈夫,越反映出她爲國家所作出的犠牲有多大。爲了國家,她失去了家庭,捨棄了自由,連丈夫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與丈夫及兒子的重逢、大兒子在諾貝爾頒獎中的致辭、丈夫的死訊,一切的悲與喜,都被局限在那個被軟禁的家中。十五年,是何等的漫長。明明有那麼一個幸福的家可以回去,明明有那麼多次回去的機會,那是何等的堅毅。她留在一個家,守護了一個國。

製作上,此片最成功的地方,是找到兩個極合適的演員。楊紫瓊的演出,令人驚訝,毫無疑問,這是她從影以來的代表作。她顯然下過極大的苦功,無論外型、神態,均像極昂山素姬。她刻意減重,令面容更瘦削,到了電影的後半段,有時已經認不出她是楊紫瓊。昂山素姬這角色不易演,亦柔亦剛,由於被軟禁,幾場重要的感情戲都是沒有對手同場的獨腳戲,但楊紫瓊都演出了超水準。

演昂山素姬丈夫阿里斯的大衛杜里斯,香港觀眾未必認識,但他的表現十分出色,演活了那個胸襟廣闊、情深義重的丈夫。既是昂山素姬的丈夫,阿里斯失去的東西其實和妻子所失去的是等同的。他同樣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人生的另一半,兒子失去了母親。但他無怨無悔,至死仍無私地支持昂山素姬,至死不曾站在她和她的祖國之間。阿里斯同樣是個偉大的人,未能等到昂山素姬獲釋與她重聚,實在令人婉惜。

洛比桑今次雖然選擇了較爲嚴肅的題材,不知是否覬覦獎項,但最少他沒有企圖升級做大師,沒有刻意把電影拍成「史詩式」。手法一如以往,脈絡清析、節奏明快,又不乏細緻描寫。他既沒有把昂山素姬聖人化,也沒有把緬甸軍政府過度妖魔化,由始至終,保持冷靜客觀。本片拍攝時,昂山素姬尚未獲釋,電影以僧侶遊行至她的家們前支持她作結。如果拍攝得稍遲一點,也許更好的結局是她終於獲釋,並與分別十年的小兒子重逢。然而這只是極微小的錯失,絲毫不影響此片的成就。

片末的字幕引述了昂山素姬的呼籲:「請用你們的自由,來促進我們的自由。」作爲一個有影響力的導演,洛比桑非常有力地做到了。緬甸的民主路坎坷,但緬甸的最少還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最少還有一個精神領袖。看看我們這個城市,看似比緬甸好,但所謂民主,全都是虛有其表,參選者滿口謊言,人格自是沒有資格與昂山素姬相提並論。緬甸人有他們的悲哀,但最低限度,他們還有希望,而我們一點也沒有。

The Descendants (2011) 繼承大丈夫

自《酒佬日記》(Sideways, 2004)後長達七年沒有新作,幾乎忘記了阿歷山大比恩(Alexander Payne)這個好導演和好編劇,然而看完本片,感覺便回來了,也想起了他的前作《薯嘜先生》(About Schmidt, 2002)和《酒佬日記》。三部片其實一脈相承,都是談論男人所面對的人生問題,大可稱之為美國版男人之苦三部曲。《薯》片講的是60歳的男人的苦惱,《酒》是40歳的中年危機,本片是50歳的婚姻與家庭問題,補回了空白的部份。三部片的題材其實都頗嚴肅的,但導演以一貫的喜劇手法以輕載重,把它們逐一審視。

男主角麥特(佐治古尼)的處境,與薯嘜先生有點相似,都是喪妻和與女兒關係疏離。但是兩片的着眼點不同,《薯》片着眼於步入晚年的男人的普遍問題,如退休、喪偶、對兒女的期望落空、對黃昏的人生的無奈等。而本片則着眼於中年男人的問題,如與妻子感情淡化、與青少年子女難於溝通、價值觀的迷失等。雖然都是喜劇,但有點年歳的男觀衆未必笑得開懷,因爲劇情或多或少都會擊中他們自身的問題。

片中的背景是夏威夷,但反映的大概是整個美國的社會問題:金錢掛帥、婚姻失敗、家庭疏離。編導的切入點非常簡潔有效,第一個鏡頭是麥特的妻子在海上遨遊,之後是夏威夷的街景鏡頭,觀眾第二次看到她時,她已經昏迷在醫院,觀眾第一次見到麥特時,他已經陷於危機之中。醫生告訴他妻子已不可能甦醒,麥特不得不把大女兒雅歷珊達從寄宿學校接回來,然後他發覺他已經無法和她溝通,更要從她口中得知妻子有外遇,另一邊廂又爲售賣家族地皮的問題而煩惱。編導把麥特放在他的人生交叉點上,然後問他:你有多愛你的妻子?你有多努力去守護你該守護的東西?

妻子紅杏出牆,對麥特而言,是驚愕多於憤怒。他想知道情夫是什麼人,多過想找他算賬。麥特費了很大的勁去找妻子的情夫,爲的不是要揍他一頓,而是想問他是否愛他的妻子。如果妻子愛這個男人,或者這個男人愛他的妻子,也許應該譲這個男人知道她的狀況,應該給他到醫院向妻子道別的機會。麥特甚至還有這種氣量。他仍然愛妻子,即使她對他不忠,因為他明白,是自己先疏忽了她。與妻子作別時他説,「Goodbye, my love, my friend, my pain, my joy」是情話,是道別,是諒解,亦是懺悔。

在片中,麥特要守護的東西,是家族土地,那是夏威夷一塊尚未開發的淨土,而且載有他們一家過去的回憶。觀衆當然可以説,麥特不賣地,是爲了報復情夫,但我相信如果那情夫能毫不猶疑地説他真心愛麥特的妻子,麥特也許便會原諒他,並同意賣地,譲他得益。然而情夫的遲疑出賣了他。這反而令麥特打定了主意,不再躊躇,他已失去了妻子,決不能再失去土地。土地象徴了一切未被污染、純潔美好的東西,包括了他對妻子的愛、對女兒的愛、以及與她們快樂的回憶。麥特明白到,就算得罪了所有堂兄弟,他也必須守護它,不能拿它去換錢,否則,他就真的窮得只剩下錢了。土地的擁有權只剩七年,但麥特説,「那麼我有七年時間去想出保留它的方法。」他對不起親戚,但對得起祖先,對得起夏威夷人。美好的東西都不可永久擁有,我們只能在擁有它的時候,珍惜它,並盡最大的努力、最大的勇氣去守護它、保存它。

這部喜劇未必會令人開懷大笑,但最少它是令人寬慰的。劇中的人物,就算有討厭的地方,到底還有人味。那個要求麥特帶小女兒登門道歉的師奶,她對道歉不滿意,但沒有大吵大鬧,説到賣地一事,更流露幾分憂慮。麥特的外父不斷呵責,麥特都盡量忍氣吞聲,不想損壞妻子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印象。大女的男友像個笨蛋,但認識深一點,還像個人。透過他,麥特也能體會到一點外父愛女的心情。妻子的情夫不肯到醫院,他的妻子還覺得有歉意,代替他探病,又願意原諒麥特的妻子。麥特拒絕賣地,堂兄極度不滿,但也沒有即時反目。片中的世界,誰都表現得理性、克制、自省,比起我們現在身處的城市以至國家都好太多。電影反映人生,而它所反映出來的,往往比被反映的美好。這就是電影令人嚮往之處。在這個紛擾的都市,電影,也是一片人間淨土。

The Skin I Live In (2011) 我的華麗皮囊

如果不是本片,也不發覺艾慕杜華(Pedro Almodóvar)和安東尼奧班特拉斯(Antonio Banderas)已經那麼多年沒有合作,原來上一次已是21年前的《捆著我,綁著我》(Tie Me Up! Tie Me Down!, 1990),那時班特拉斯還是個年僅30的年青人。在艾慕杜華的作品中,《捆》評價不高,遠不及他後來的作品如《對她有話兒》(Talk to Her, 2002),但我對艾慕杜華印象最深的電影正是《捆》,喜歡那狂放不羈,又充滿浪漫激情的情節。後來的作品,沒有了班特拉斯,總覺得欠缺了一點什麼似的。所以此片令人非常興奮,單看海報中的班特拉斯和戴着面具的女主角,已經懸念十足,譲人萬分期待。結果艾慕杜華也沒有令人失望,此片遠勝《捆》,絕對是艾慕杜華近年的代表作。個人而言,它甚至是艾慕杜華最精彩的作品。

艾慕杜華是個電影作者,他的所有作品都是由他自己編劇(雖然也有其他的編劇參與)。像他這類影展常客,所謂藝術電影導演,他的劇本算是個異數,娛樂性極高,曲折程度絕不輸商業片。與主流電影不同的是,他的劇本經常語不驚人死不休,又經常挑戰道德禁忌,喜歡與否,便很看觀眾的接受能力了。此片的劇本,仍是出於艾慕杜華之手,但與他以前的作品最大的分別是,它不是原創,而是改編自法國作家Thierry Jonquet的犯罪小説《狼蛛》(Mygale)。Jonquet是法國的犯罪小說大師,作品以敘事結構完美著稱,艾慕杜華的改編保留了原著的基本佈局,爲他的劇本增添了一層前所未有的懸疑驚悚和心理恐怖,架構也變得比以前嚴整精美。艾慕杜華成功地揉合了原著和他自己一貫的主題,譲我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他。

劇情上,本片可以視爲一個倒轉版的《捆著我,綁著我》。在《捆》中,被綁架者愛上了綁架者,在本片中卻是相反。故事有一個非常出人意表的謎底,它巧妙在,明明它已經擺在我們眼前,明明片名已經有所暗示,但我們還是看不到。因爲我們都太過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實上由第一個鏡頭開始,我們已經上當。我們看到的,只是表象。旁觀者尚且不清,當局者自然更迷。發生在羅拔身上的悲劇,其實是由連番誤會所做成。打扮成老虎的Zeca以爲女主角Vera(Elena Anaya)是男主角羅拔(班特拉斯)的妻子Gal、派對中Vicente以爲羅拔的女兒引誘他、羅拔卻以爲Vicente強姦了女兒,女兒則以爲羅拔是侵犯她的人。誰都是不知就裡,誰都是被表象蒙蔽。到了最後,羅拔更以爲他已經把Vera變成Gal。但這次,欺騙羅拔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他明明是最瞭解真相的人,但他卻寧願相信虛幻。扭曲的情感淹沒了理智,無論是愛是恨,結果都只能是另一個悲劇。

據說導演原本屬意由Penélope Cruz任女主角,但角色最終落在Elena Anaya身上。論知名度Anaya當然不及Cruz,但Anaya未嘗不是一個理想的選擇。知名度太高,觀眾對演員太有印象,反而不合Vera這個曖昧的角色。而且Anaya看來比Cruz保養得好,雖然已經36歳,但片中的她,仍然美艷動人、身段優美、肌膚如霜,真不愧爲一個「華麗皮囊」,也不負海報上「西班牙尤物」五字。班特拉斯因爲主演艾慕杜華早期的電影成名,在荷李活拍過不少電影,但代表作可説是沒有。但一回到艾慕杜華的電影中,他的鋒芒便再度顯現。艾慕杜華已年逾60,但未見老態,驚悚片只是他的新嘗試,但成績令人振奮。我期望他和班特拉斯繼續合作,多拍一兩部作品。畢竟夢幻組合難求,沒有班特拉斯的艾慕杜華電影,就像沒有梁朝偉的王家衛電影。

Starry Starry Night (2011) 星空

有些電影,香港人拍不來,香港電影人企圖探究《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爲何在香港如此成功,其實沒有多大意義,因爲即使我們瞭解了,我們也做不到,我們根本沒有那種編導和演員。這是「深層次」的文化差異,無法超越。就像爲甚麼香港只有書展而沒有誠品書店。反過來説,台灣人也一樣拍不出《功夫》或《無間道》。

台灣電影的另一個強項,就是藝術電影,以前候考賢、蔡明亮等的電影是重口味藝術,一般觀衆不易消化,但近年新一代的導演已逐漸改變,走向觀衆,不再曲高和寡,作品平易近人得多。林書宇的前作《九降風》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清新、簡約、精緻,很易閱讀,但亦有深意,是一部很有質感的電影。而新作《星空》,影像給人的感覺比前華麗了,但內涵仍然是質樸的,仍然是那一份青春的寂寞。

電影中幾乎所有角色都是孤單寂寞。爺爺(曾江)獨自在山上生活,父母則在離婚邊緣,分房而居。平安夜,小美(徐嬌)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間,悄悄地向不認識的小傑(林暉閔)説聖誕快樂。而小傑也好不到那裡,媽媽帶着他在逃避酗酒的丈夫,平安夜小傑亦只能在家裡窗前,遙遙地爲報佳音的行列伴奏。連那個在班上生事的男孩,大概都是暗戀着小美而妒忌小傑。誰都是隻影形單。生活在都市裡,大家這麼近,卻同時又那麼遠。

我們的心中都有一片燦爛的星空,渴望跟喜歡的人分享。然而我們的星空都缺少了一片,並不完整。幸運的話我們會遇到爲我們找到那失落的一片的人,填補了那空位。但我們永遠不知道他/她會在什麼時候出現,或會不會岀現。那是誰也無法預料的。即使會出現,時間也很關鍵。太早出現,或會擦身而過。太遲出現,會錯過了良晨美景。況且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到底是微妙而脆弱的,美好的時光永遠短暫,感情會錯過,會消失。就像拼圖,遠看完好無缺,近看滿佈縫隙,一碰便會散落。反而死亡,能把感情凝結,只要不忘記,我們仍能在需要的時候,得到一點慰藉。小美的爺爺已經去世,但對小美來説,只有爺爺的擁抱,才是真實和有體温的。

林書宇擅於用含蓄的筆觸描寫複雜的感情,《九降風》中的阿彥和小湯、本片中的小美和小傑之間的關係,都是介乎友情和愛情之間,曖昧朦朧,又細膩動人。小美和小傑在山中迷了路,小美其實帶了手機,但她沒有説,因爲如果説了,他們的旅程便要結束了。我甚至懷疑,一開始,小美也是故意走錯路的。因爲她太寂寞了,只想小傑多陪她一會。但是她想不到因此淋雨而病倒了,錯過了跟小傑在湖上一起仰望星空的機會。因爲小美,小傑看到了自己的星空,但沒有和小美一起看到。小美病癒後,小傑已隨母親離開了,他們就是這樣錯過了彼此,只有在回憶中,留下了那最燦爛、最寂寞的星空。

林書宇的劇本帶一點哀愁,但並不悲觀。在《九降風》和本片的結尾,他都留給觀眾希望。在《九》中,小湯沒有參加畢業典禮,一個人帶着阿彥的棒球到棒球場去,那是他一個人的哀悼,但他在球場中巧遇了阿彥最喜歡的職業棒球員,還被邀請替他投球。那是給阿彥最好的禮物,亦是給自己最好的寬慰。在本片中,長大了的小美(桂綸鎂)再次在平安夜遇到了他,她終於知道,那個爲她找到失落拼圖的人,即使過了那許多年,也沒有忘記她。兩片的結尾,主角都是面對鏡頭,小湯奮力投球,小美喜極而泣,彷彿都在向觀眾説:「我活過來了。」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2011)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

九把刀的書,我一本也沒有看過,總覺得像在漫畫店出租的寫給宅男看的小説。九把刀當導演,我亦不感興趣。然而所有人對此片幾乎一面倒的好評,令我不得不放下偏見,買票進場。然後我心服口服了。《那些年》是好片,作爲青春愛情片,更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台灣的電影業跟香港相比,好不了多少,可能更差。但每年總有一兩部令人驚喜的電影,像《海角七號》、《九降風》、《艋舺》、《一頁台北》、《聽説》等,都是台片的清流。裡面有一種無可取替的獨特感覺,也有一種港片拍不出的情懷。說得直接一點,就是我們還能在台片中找到一份尚未失落的純真。

男主角柯騰(柯震東)表面是個壞學生,編導更幾乎是強調地多次提及他「打手槍」,但其實都只是反襯他的表裡不一而已。他對女主角沈佳宜(陳妍希)的感情,其實純情得像少女漫畫。在少女漫畫中,最平凡的女主角總是被班上最帥的男孩喜歡上。某程度上,此片就像少女漫畫的男性版。像經典日本漫畫《愛與誠》,最乖的女生愛上最壞的男生。但是故事發展下去,此片卻遠比漫畫眞實,也是它能夠引起如此巨大共鳴的地方。

電影中,柯和沈的交往,真正出現在銀幕上的,其實只有一次約會和一次吵架,但卻是二人感情的雙曲綫距離最接近和開始分開的地方。高中時,沈爲柯進行特訓,提昇它的學業成績。約會時,她告訴他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她是那麼努力地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只要他放下一點自尊向她告白,他們的距離便會消失。但是他沒有。約會中,他們一邊談話一邊分別走在火車的兩條路軌上。編導其實早已暗示,他們的關係就像火車軌,是兩條永遠不會交會的平行綫。

一群好友中,柯騰最幼稚,阿和最成熟。但是在那青春的花樣年華,成熟就是好?沈佳宜喜歡的,是幼稚的柯騰。沈每罵柯一次幼稚,都譲阿和羡慕不已。問題是,如柯騰所説,女孩總比男孩成熟,他們對於幼稚的看法分歧,最終導致了他們的分手。和柯分手後,沈接受了成熟的阿和,但五個月之後她明白到,太成熟,也不是她想要的。女孩子都希望男友全心全意地愛她,爲她做盡傻事,同時又希望他成熟穩重,給她最大的安全感。然而世上魚與熊掌,終究不可兼得。柯騰最終成爲了人氣小説家。世界因爲他,真的有了一點點不同。在婚宴上,他問沈佳宜他還是否可以繼續幼稚下去,沈説一定要。柯騰因爲幼稚,失去了沈,但他的「幼稚」,也孕育了他夢想的實現,並終於得到了沈的認同。而「成熟」的阿和,卻只成爲了一個保險經紀。這就是成熟和幼稚的分別。

愛情電影好看,是因爲它比現實美麗,儘管結局不一定完滿。愛情故事最基本的要求,當然是男女主角,在現實中,我們都遇到了沈佳宜,但大多時候,我們都不是柯騰。我們只是老曹、或該邊、或勃起,連阿和也不是。電影中的男女主角,亦總是能夠心靈相通。柯雖然不知道沈期待他的告白,也不知道沈寫在天燈上的願望。但是,他可是親耳聽到她說,她羡慕平行世界中沒有分開的兩人,親耳聽到她真心真意地,多謝他喜歡她。那是全片最動人、也是最傷感的對白。一切已經回不去了,但是,最低限度,二人都確認了對方珍惜那曾經有過的可能。如此相知,在現實中,這恐怕也是難以做到的。如果那兩句説話真的被説過,那麼九把刀亦當對青春無悔了。

平行世界是一個很有趣的科學概念,九把刀不是第一個把它用在愛情上的人(日本作家東野圭吾寫過一本小説,書名開宗明義就叫做《平行世界、愛情故事》(1998)),但是九把刀應用得實在好,在地震過後的寂靜街上,二人身處兩地,仰望星空,想像着那個他們在一起的平行世界,是多麼的令人心碎。結尾中柯騰吻新郎的一段剪接,也是神來之筆。初看以爲是常見的flashback,看下去卻出現了柯騰吻新娘的鏡頭,以爲是flashforward,但又出現了之前沒有岀現、不應岀現的鏡頭,然後我們終於明白,那其實是柯騰的意識流,是他心中的悔恨,是那並不存在的平行世界。

這部電影好看,但滋味並不好受,看後心頭滿是苦味。那是我們自己早已遺忘的青春的苦澀。多虧九把刀,讓我們再次嚐到了。如預告片所言,每一個男孩,心中都有一個沈佳宜。多虧陳妍希,譲我們記起了她。現在我們終於可以把那些年的苦澀,當做陳年的美酒吞下。並在胸中那一股温熱消散之前,回味一下我們曾經也有過的青春。

Children Who Chase Lost Voices From Deep Below (2011) 追逐繁星的孩子

彼思動畫所向披靡,但也有勝不過的對手,最明顯的例子,當然就是宮崎駿。不管彼思3D數碼畫面如何精美,如何亂真,到底不可能取代日本的2D動畫。那是另一種美,就像拍得再美的照片,也未必比得上一幅畫。同樣地,故事方面,彼思的情節再好,主題再深,也拍不出東方的情懷。我是宮崎駿的粉絲,但也不能否認,他自《千與千尋》(2001)登上頂峰後,已有點不復當年了。《哈爾移動城堡》(2004)和《崖上的波兒》(2008)仍然好看,但劇本已無法超越《千》,畢竟也年逾花甲了。而新一代的動畫,最令人期待的,庵野秀明的《福音戰士新劇場版》(已經上映了《序》和《破》)以外,就是新海誠的作品了。

除了動畫迷,香港人也許還未認識新海誠,但其實早於2004年,他已憑第二部作品《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勝過宮崎駿的《哈爾移動城堡》贏得每日電影獎(毎日映画コンクール)的最佳動畫獎。之後的《秒速五厘米》(2007),更可以用驚爲天人來形容。那瑰麗的畫面、獨特的敘事、動人的音樂、淡淡的哀愁,莫不勾起人久已遺忘的感覺,喚起久已失去的記憶。新海誠,就像動畫界的村上春樹。事實上,他亦承認自己受到村上作品的影響。而《秒速五厘米》,不啻是村上的《遇見100%的女孩》的另一個版本。字面上,「秒速五厘米」只是物理用詞,然而它描述的卻是櫻花花落的速度,觸覺很纖細,是詩的意境。

有人説新海誠是下一個宮崎駿,然而他不是,儘管新海誠在未來有可能取代宮崎駿在市塲上的地位。他們的作品的主題,有很明顯的分別。新海誠作品的主題,由第一部的《星之聲》(2002)開始,一直未變,講的都是分離、思念、寂寞、遙不可及的距離。宮崎駿的動畫較適合小孩,新海誠的較適合年青人和成人。而且新海誠仍在不斷摸索自己的類型和路綫,若要粗略分類,《星》和《雲》是科幻,《秒》是愛情,而本片則是冒險。他一方面盡力保持個人風格,一方面探索前行,《追逐繁星的孩子》可説是他嘗試走向大眾的一大步,也是他到目前爲止,最接近宮崎駿、最接近一般觀衆的作品。

他的作品雖然主題不變,但他所描寫的「距離」,每次都以不同的形式出現。今次所講的,更是永遠無法逆轉或拉近的距離,是陰陽相隔,生與死的鴻溝。這是很沉重的主題,但日本中央大學文學部出身的新海誠,巧妙地運用一個少女歷險的故事把它隱藏起來,再用大量的象徴和隱喻來傳達訊息。全片隱含寓意的地方,俯拾皆是,而且互相扣合,建構成一個完整而複雜的象徴迷宮。新海誠的動畫,每次都有一個長長的英文片名,今次是Children Who Chase Lost Voices From Deep Below。所謂「深處」(deep below),指的是地下世界雅戈泰,也是暗喻內心。明日菜所追尋的「失去的聲音」(lost voices),是她對逝去的父親的思念。那首美妙的音樂,來自她父親遺下的礦石收音機,其實是少年瞬的歌聲,也就是他心中的父親對她的呼喚。瞬,是父親的化身,他來到這個世界保護她、愛護她。瞬的對白説得很明白了,「我爲了明日菜而來」,「看到了無論如何也想看的東西,見到了無論如何也想見的人,我再無遺憾」。然後他像流星般逝去。

守衛着雅戈泰的史前生物,象徵明日菜的恐懼。明日菜不敢走進內心,那是一個她未知的世界。但爲了再次見到想念的人,她終於闖了進去。那裡黯淡無星,浸滿了華達之水,要前行,便先得要譲水把自己填滿。進入了雅戈泰,她發現到處都是陰影,陰影中藏着會把她吃掉的怪物,她必須拼命躲避,唯有在水中,怪物才不能接近。筋歇力疲,無處可逃,倒在水中之前,她終於明白了,她爲什麼而來——她只是太寂寞了。華達之水,暗喻寂寞。怪物,暗喻悲傷。唯有逃進寂寞,才能避過內心的陰影和悲傷。但是寂寞一旦退了,悲傷便會襲來。我們也終於明白了新海誠爲甚麼在片初用了那麼長的篇幅來描寫明日菜的出場,她一個人放學、回家、做家務、煮飯、吃飯、搬東西進山洞、聽礦石收音機。一直都是一個人,母親一直到很後才出場。那便是明日菜的生活,安靜、孤單。她躲在山洞之中,聽父親留下的礦石收音機。父親離世時,她年紀尚小,未懂悲傷,悲傷轉而潛伏在她心裡,她本能地把心封閉了,譲恐懼守護著。

死亡,是無常的。一直待在你身邊的,也會有突然離你而去的一天。一直在明日菜身邊的小貓咪咪,忽然不再跟她上路,因爲牠知道牠快要死去了。新海誠的想法是,牠已經完成了牠的使命。就像瞬完成了他的使命一樣。看着咪咪被那象徵死亡的人形的神吃掉,明日菜亦漸漸了解了死亡。新海誠更直接借用了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中的觀點,認爲「死是生的一部分」,活着的人不應「同情自己」,因爲,那也是一種懦弱。

片中的主要人物,都失去了至愛,明日菜失去了父親,媽媽失去了丈夫,森崎失去了妻子,心失去了哥哥。他們用不同的方法,去應付悲傷。這是一部關於療傷的電影。把明日菜帶進內心的,是了跟瞬容貌相似的少年心,最初她以爲心就是瞬,但是她漸漸明白,無論如何相似,心到底不是瞬。失去的人,是沒有替代的。失去了,就永遠失去。她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坦然接受、放下。森崎是一個對照,他無法放下,執着於令妻子死而復生,甚至不惜利用明日菜的軀殼來盛載妻子的靈魂。他看不透,就像盲了眼,所以他最終得到了神的懲罰,瞎了一只眼。

結局中的懸崖深處,就像《潛行凶間》裡的升降機所下的最底層,藏著個人最隱密的情感,必須要具有面對的勇氣,才能到達。所以明日菜必須譲自己要被死亡吃掉,然後才能通過它,到達了生死之門。在失去軀殼的短暫時間裡,明日菜終於與瞬重遇了,但是當她聽到了心的呼喊,她和瞬都明白,是回去的時候了,爲了活着的人。如預告片所言,這是一趟道別之旅。道別後、便得放下過去,繼續前行了。離去前她把礦石交還給心,因爲她已經再不需要它了。

此片是新海誠至今最通俗的劇本,比起以前的作品,外在的情節豐富了、內在的主題也深化了。感情處理得克制卻仍能觸動觀衆的心弦。唯一不知是好是壞的地方是,除了主題,此片太像宮崎駿的風格,失卻了他以往作品的現代感和孤寂感。也許,宮崎駿類型的動畫才擁有最大的市場;也許,新海誠也意識到,如果要爭取到更廣的觀衆,他必須作出一些妥協。這實在也無可厚非,但被他過去三部作品觸動過的觀衆,或許便會有些微失落了。我期望他下一部作品,能夠做到更好的平衡,既能贏得更多的觀衆,又不失個人風格。這的確很難,但是村上春樹做到了。只要繼續努力,新海誠也能成爲動畫界的村上春樹吧。

Overheard 2 (2011) 竊聽風雲2

成功一次,或許只是僥倖,但成功多次,就是實力。《竊聽風雲2》再次證明了麥兆輝和莊文強是當今香港影壇最頂尖的編劇和導演。比起前作,今集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如以往,麥、莊二人的劇本心思細密、佈局精妙。結構雖複雜,但敘事抽絲剝繭,技藝高明。同類型電影,香港再找不到比他們更好的編劇了,就像《無間道》,兩集《竊聽風雲》的劇本不知勝過多少荷李活電影。雖然投資者來自内地,但他們的電影仍然滲着濃厚的香港味道,講的仍然是香港問題,在現今的製作環境,實在是不可多得。因此我們也不得不體諒他們必須任用內地的演員當女主角、需要爲電影配音等較爲次要的技術問題。

本片可以説是香港的《華爾街》,講的都是人性的貪婪、腐化。矛頭雖直指證券界,但劇中集團名爲「地主會」,亦很露骨地同時影射了地產界。若説彭浩翔的《維多利亞壹號》是對香港樓市的控訴,那本片就是對股市(及樓市)的控訴。「地主會」也許是虛構,但一些大戶用不同方法把股價舞高弄低來謀利是事實。片中督察何智強(古天樂)問羅敏生(劉青雲)地主會是做甚麼的,羅沒有説話,卻快速做了多個股票交易,不消幾分鐘便把一百元變爲幾千元,用行動回答了何的問題。這就是香港人羨慕的金融才俊,住高尚住宅,擁保時捷、遊艇,過着富裕優渥的生活,工作是坐在高級的辦公室,看着電腦,打幾個電話,幾分鐘賺幾十倍的錢。還可以趾高氣揚地對人説自己的工作如何貢献了社會。然而説穿了,不過是炒買炒賣。

本片的劇情不是上一集的延續,但它補完了上集的主題。上集中主角的是股民,企圖藉內幕消息一朝發達,今集則是證券行用不正當的手段來造市獲利。兩者都是把股市視同賭局,投資的原意,已蕩然無存。片中祥叔(胡楓)是唯一有良知、有道德的證券商,卻被伙伴併棄。衆人從前的崇高理想,早已腐敗。祥叔一言道破:說到尾,一個貪字。香港人長年沉迷炒股炒樓,不知不覺已迷失其中。年青人個個想做羅敏生,失去了夢想。沒有失去夢想的年青人,卻失去了機會。正如羅敏生所言,以前他甚麼也沒有,最少還有機會,現在的人卻連機會也沒有。這大概也就是麥兆輝和莊文強對香港以及香港電影現狀的慨嘆吧。

香港經濟,金融和地產是兩大支柱,但這不是甚麼值得引以爲榮的事。如果香港年青人都成爲了像羅敏生的投資顧問,又或者在「反思」過後都成爲了「下一個李嘉誠」,那將會是一個何等銅臭的社會?就算香港的金融和地產成爲世界第一,我們也不好意思對外國人説我們香港人是全世界最懂投機炒賣的人吧?香港人真正需要的,是更多的麥兆輝和莊文強,更多有創造力、有理想、肯堅持的人。最少,我們還可以自豪地說,香港出產的電影也曾經影響了美國電影史,曾經助馬田史高西斯登上奧斯卡最佳導演之位。那才是香港人值得引以爲榮的事。

何智強這個角色也有寓意,他是保安科,查的其實是商業犯罪。縱有逮捕犯法妻子的勇氣和正義感,面對橫行的勢力,卻充滿了無力感。如他自己所言:「警察做到的很有限」。這明顯是編導諷刺香港政府/警察對股市樓市的問題,視若無睹,無能爲力。至於阿祖(吳彥祖),就更孤絕了,一個人對抗地主會,沒有朋友,沒有伴侣,只有一個患了腦退化的媽媽。媽媽是他的羈絆,但是編導同時也爲他提供了出路,譲她得到祥叔所資助的老人院照顧,也譲她忘掉阿祖是自己的兒子。於是阿祖孓然一身,再無顧慮。在戲中她不斷重看的《獨行殺手》,而我們看的獨行殺手,就是阿祖。所以如果我們再聰明一點,當阿祖對何智強説「不要譲我親眼看到你拘捕我」,我們就會預見阿祖的下場。《獨行殺手》的結局,就是編導的暗示。

奧利華史東1987已拍出《華爾街》,現在看來,可説是極有前瞻性,去年的《華爾街金融大鱷》比前作退步了,但主角又道出了一個事實,大意是:他以前説過「貪婪是好事」,現在卻似乎成爲合法了,因爲誰都是這樣做。倒是一針見血。時間上本片後了很多,但是在這個後金融海嘯時期,未為晚也。當然一齣電影改變不了社會現實,然而我慶幸香港仍有電影反映了現實,仍有電影人在北望内地市場的同時,沒有遺棄了香港。

Cars 2 (2011) 反斗車王2

從《反斗奇兵》(1995)開始,彼思動畫未拍過一部壞片,質素之高,傲視同儕。然而若要把他們自己製作的動畫互相比較,當然亦有高下。早期的作品比較簡單,野心主要是在動畫的技術上,劇本主要爲情節服務。中後期作品的劇本深度不斷提升,已然超越了一般動畫的層次,令彼思的動畫足以成爲電影中的殿堂作品。在這個攀升的過程中,最大的回吐,就是《反斗車王》(2006)。它不是不好,但明顯地它的創意不及之前的《超人特工隊》(2004),深度不及之後的《五星級大鼠》(2007)。彼思動畫幾乎例必奪得該年的奧斯卡最佳動畫,但《反斗車王》當年就敗在《踢躂小企鵝》手上。今次反斗車王捲土重來,也令人未敢樂觀,因爲過去幾年,彼思動畫的質素一直在巔峰,不容易更上一層樓。不進,便是退,果然《反斗車王2》也無法擺脫相形見拙的宿命。

動畫與真人電影不同之處,在於它較少變數,它沒有真正的演員能夠爲一部電影加分,攝影、背景、特技等技術部門也很大可能是同一班底,質素穩定。就像宮崎駿的公司所製作的動畫,表面上看來是分別不大(很多觀衆甚至把不是由宮崎駿執導的動畫也當成宮崎駿作品),好與壞,往往在於劇本和導演。彼思的畫功無可置疑,尤其在角色造型,更是動畫界的閃電王麥坤,其他公司只能望其項背。所以,彼思動畫的成敗,更是盡在劇本和導演。

兩集《反斗車王》的編導都是尊賴斯達(John Lasseter)。他是彼思的開國功臣,彼思最初的3部動畫長片(《反斗奇兵》、《蟲蟲特工隊》和《反斗奇兵2》)都是由他編導,他開闢了電腦動畫的領域,才華不容否定。然而,後來者紛紛向未開發的領域探索並取得成績,賴斯達則顯得停滯不前了。就説去年的《反斗奇兵3》吧,導演是Lee Unkrich,也是《反斗奇兵2》的共同導演,比賴斯達年輕10年,在他的執導下的第3集,便比賴斯達的前兩集更感人(當然賴斯達仍是編劇之一)。這樣説也許有點殘酷,但是後輩青出於藍,是不爭的事實。

不過,在劇本上,《反斗車王2》也不是全無進步的。第一集的劇本比較單純,主要是閃電王麥坤的個人成長,由貪勝、妄顧他人,轉變成關心朋友甚至競爭者,明白到勝利不過是虛銜的道理。今集麥坤則學懂了對待朋友,應該包容,無論何時何地,也應譲他做回自己,保持真我。如果上集説的是麥坤的改變,那麼此集説的便是哨牙嘜的不改變。世上有些東西應該改變,有些不應。仍然是很正面、很有意義的主題。但對成人來説,未免太悶、太說教。幸而今次的劇本也承襲彼思近年的動畫的做法,採取了非單一的主題。劇本中還有一個比較晦暗的主題,就是貪新忘舊,它甚至可以被看成是《反斗奇兵》系列的主題的延續。不同的是,在《反斗奇兵》系列中,被遺忘者,是眾玩具主角,他們的身份是受害者;而在本片中,被遺忘者卻反過來是反派,是加害者,他們要向這個無情的世界報復。這種把身分倒置的方法,不失爲聰明的一着,也把本片的主題擴闊和深化了,是除畫功以外比上集優勝的地方。

在《反斗奇兵3》的結局中,玩具們似乎終於找到了安樂窩和善待他們的新主人。然而,那不是永遠的,新主人終於也會長大。編導避重就輕,留給了觀衆一點希望、一絲安慰。但是,胡迪鞋底上主人的名字,並未就此磨滅。成年觀衆不會被騙過,不會看不穿那份無奈與悲哀。轉換成現實的世界,那就像把父母送進了老人院,便以爲譲他們得到了妥善的照料。在上集中,被遺忘的66號公路和打冷鎮還能再次聞名起來。到了本片,反派不擇手段,企圖阻止這個喜新厭舊的世界,當然難逃失敗,卻已連一點同情也得不到了。從這一個角度看,本片便比上集和《反斗奇兵3》悲觀了。賴斯達不算老(54歳),但也不再是16年前那個執導《反斗奇兵》的年輕人了,心境亦有所不同了吧。

Wu Xia (2011) 武俠

與其説陳可辛企圖藉《武俠》改變武俠,不如説他企圖藉《武俠》改變中國電影。事實上,他一直這樣做。陳可辛是極少數全身投入内地拍電影而仍能保持個人風格,沒有刻意改變自己來遷就大陸市場的香港導演。他在内地拍過三部電影——《如果.愛》(2005)、《投名狀》(2007)和《武俠》(2011),進軍内地的首作《如果.愛》,竟然是一部歌舞片,而且大膽採用複雜的敘事手法,別説是大陸觀衆,即便是香港觀衆也未必習慣,可見他當時的野心是頗大的。之後他改拍清裝武俠,想必也是爲了更能迎合大陸觀衆的口味,但最低限度,他沒有拍那些令人遠離電影院的歷史大片,而是一直努力地運用自己擅長的中西合璧的方法,去製作、革新中國電影。

論構思和型式,如果説《如果.愛》過於進取,《投名狀》又過於傳統,那麼《武俠》可算是取得了中庸之道。此片雖名爲「武俠」,其實卻不全然是武俠片。片中用了不少篇幅來叙述徐百九(金城武)識破劉金喜(甄子丹)的證詞,終於查出劉金喜隱瞞自己真正身份的過程,全是文戲,還插入很多似是而非的「科學」來解釋武功,既像偵探片,又像古裝的CSI,結局更運用了一點小科學來殲滅大反派。這些對武俠片來說無疑是新奇有趣(多年前古龍的「新派」武俠小説也有類似的嘗試),亦塑造了徐百九這個角色,但想深一層,其實是可有可無。在武俠的世界,對於武功,從來只要相信,不必存疑,就像我們從不懷疑科幻片中的科技。

在人的世界,卻從來充滿着不信任。徐百九過去曾被少年犯出賣,失去了對人的信任,他自我克制自己的同情心,以防再受欺騙,甚至已陷入了人格分裂。(西方的人格分裂出現在中國式的武俠片中,在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中也曾出現過。)法外再不容有情,連親人也不例外,他檢舉了岳父,不惜婚姻破裂。所以他不相信唐龍(劉金喜)已改過自新,即使唐龍放他一條生路也不肯相信,堅持要把唐龍歸案。相反,也曾被父親欺騙過的唐龍卻選擇了相信。他信徐百九離村後便不會回來,就單憑徐的一句説話。即使徐食了言,他仍然相信徐,甘冒生命危險譲徐爲他施行假死。對人性的信任,二人採取了相反的態度。徐不相信唐,誓要緝拿他,卻暴露了他的行蹤,招致了敵人來襲,造成了整條村的災難,徐爲救唐,最終亦賠上了性命,而唐則能倖存,至此編導的訊息,已明顯不過。

徐百九的考驗是能否再相信別人,唐龍的考驗是能否面對自己的罪。世事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不是你拋下過去,過去便與你再無瓜葛。你犯了罪,儘管你只是奉命行事,你的罪便輕了嗎?你悔改了,你便得到了別人的原諒了嗎?你砍下殺人的手,便得到了寬恕了嗎?唐龍最初選擇以假死來逃避,但逃不掉。即使自己逃得過,身邊的人也會受牽連。他必須面對自己的惡,戰勝它,才能重新做人,把背負的罪,一點一點的卸下來。

唐龍這個角色,仍有可發掘的空間,例如他的覺悟過程。從他父親的説話得知,他小時候亦喜歡過父親,害怕父親不歸家。他自小活在惡人堆中,不可能不受影響,不可能只因爲父親殺了他喜歡的馬騙他吃,或聽到了小孩的哀求,便簡單地改變。對父親由愛到恨,到良知覺醒,應有更曲折幽微的心路歷程,劇本欠缺了一個交代。我原本以爲唐與阿玉(湯唯)相遇到留下,背後還有故事,也是觸發他下定決心的契機。但並非如此,唐似乎只是想找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以別人的身份來逃避。所以我們總覺得唐與阿玉的關係有點貌合神離,好像唐關心他的兒子遠多於阿玉。難怪阿玉會問他,如果那天他遇到的是另一個女人,他也會留下嗎?這似乎才是編導的原意,世上沒有所謂命定的邂逅這回事,一切都只是機緣巧合、各取所需。導演兩次把唐龍一家的生活用間隔分開來展示,阿玉與她前夫所生的兒子在開飯,唐龍則與自己的兒子在談笑。這可能只是攝影構圖,但我傾向相信這是編導的隱喻。浪漫主義的女主角,不是陳可辛喜歡的類型。唐龍與阿玉之間的阻隔,仍有待衝破,所以在片末阿玉的那一句説話,才會説得那麼難於啟齒。

最後不得不提,此片最大的驚喜,是王羽。暌別多年,一出山,氣勢仍不凡。甄子丹的獨臂刀,當然是向他的致敬。王羽的戲份很少,但壓得住場,那一場抱着孫兒向唐龍獨白的戲不易演,時而溫情,時而慍怒,情緒如風雲詭譎,王羽演得霸氣盡現,令人膽怯。單是這一場,王羽便勝過甄子丹,薑還是老的辣。在陳可辛的導演下,甄子丹的演出尚可接受,但始終他演得最像的,還是甄子丹,不是劉金喜,也不是唐龍。但如果他可以憑《葉問》提名最佳男主角,還有什麼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