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hoes Of The Rainbow (2010) 歲月神偷

羅啟銳蟄伏多年,一出手,便奪得柏林影展水晶熊獎「新世代」最佳影片,令人意外。此片懷的是六十年代初香港的舊,片中出現的事物,外國的年青評審未必能產生共鳴,但此片仍能得到他們的垂青,足見電影確是世界語言,能超越年代和文化的差異。其實作為香港人,看此片時感受更深,片中大量的物事(木屋、天台小學、門口開飯、借電話、看鄰居的電視、聽收音機、英文歌、月餅會、泛亞袋、飯壺等等),或多或少,都能勾起港人集體回憶。即使是年青一輩,最少也記得那些就在頭頂掠過的鐵鳥吧。

片名是「歲月神偷」,片中的神偷卻是弟弟(鍾紹圖)。他偷東西,固然是頑皮貪玩,但他所偷走之物,亦隱含了導演(兼編劇)甚至香港人的感情投射。最明顯當然就是英國旗,而片中對就讀英文名校的生活也充滿懷念之情。有點年紀的香港人,或多或少都會對以前英治時期的生活還有感情,儘管那時亦有那時的問題,例如無處不在的貪污。另一件被偷走的東西,是夜光杯,它象徵了過去的光輝──香港電影。片中,同期上映的還有著名西片如《賓虛》和《碧血長天》,但主角一家人卻選擇了《夜光杯》。那是一個港產片蓬勃的年代,那是一個一家大小進戲院看港產片還可以帶小孩進場的年代,俱往矣。夜光杯的魔法,已然失效。弟弟又偷走了金魚缸,但他不是用來養魚,而是戴在頭上扮太空人。然而導演讓觀眾透過金魚缸看到的,卻不是弟弟眼前的事物,而是整個香港的舊觀。這些東西最後往那裡去?都被丟進大海,被浩瀚的歲月淹沒了。

片中被偷走的最寶貴的東西,無疑是哥哥(李治廷)這個人物。他是美好的化身,所有好的東西幾乎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文武全才,品學兼優,又是運動健將,還懂得彈結他作曲,對熱帶魚也很有認識,連愛情,也純真得像少女漫畫。這個角色有點被過度美化了,但他代表的,正是那個年代的美德,純樸、勤奮上進、不肯言敗。他是香港之子,但他所代表的精神,已經失去,即使用所有其他偷來東西也換不回來。此片既是懷緬,也是哀悼。沒有東西是永遠有效的,現在香港人都深切體會了。

此片的卡士雖然不大,但十分有趣,很多導演串場,很多新人。整體表現相當出色,主角一家更全部得到香港電影金像獎提名,爸爸媽媽競逐最佳男女主角,兩兄弟則被提名最佳新演員。弟弟年紀很小,但演得很真實,有望像前兩年《父子》的吳澋滔般年紀輕輕便獲獎。任達華近年演技備受認同,今年還有兩片被提名最佳男主角(另一部是《天水圍的夜與霧》)。歲月也許已偷走了他的青春,但亦磨練了他演技。他以往被提名過幾次,都是杜琪峰系的電影(包括游乃海的《跟蹤》),不是警便是匪,而且都是杜琪峰電影的演法,較為低調內斂。但今次演一個截然不同的小人物,喜怒哀樂,皆有收放自如的發揮。經過歲月的浸淫,他的演技足可登影帝之位,只可惜今年他遇上了勁敵──《十月圍城》的王學圻,恐怕勝算不高。但任達華稱影帝,應是遲早的事。

雖說沒有東西是永遠有效,但最低限度,羅啟銳的劇本又再生效了。久別重逢才驀然驚醒,香港影壇還有羅啟銳(和張婉婷),他的劇本與眾不同,通常經過資料搜集,劇本寫實又不失浪漫,文藝又不失通俗。可能是經過長時間的琢磨,此片的劇本非常精煉,字字珠璣。例如對白就幾乎誰都有金句傍身,爸爸說做人「最緊要保住個頂」,他在颱風中力保屋頂便有明顯寓意;媽媽則說做人「最緊要信」,有信念,便能堅持下去,儘管是「一步難,一步佳」;哥哥也說了「第一才是嬴」和「沒有東西是永遠有效」;連貪污警也道出「在香港英文比中文重要」的明言。一方面,羅啟銳用了一些老掉大牙的比喻(例如賽跑跌倒、血濺鮮花),但另一方面他也用了一些簡單又意味深長的比喻,例如魚缸(哥哥和女友家中魚缸的對比)、或極少同時出現的兩條彩虹。所謂福無雙至,人生,只能一步難一步佳地前行。還有就是「苦海」,弟弟甘願把心愛的東西都投進海中,希望重見哥哥,只是苦海無邊,又如何填得滿?能夠寫出如此劇本的編導,在香港少之又少。羅啟銳也是香港影壇一度被偷去的人,看完此片,真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欣慰。

Up In The Air (2009) 寡佬飛行日記

此片被片商當作喜劇來宣傳,其實它一點也不「喜」,是百分百的劇情片,在金球獎的提名,也不是在喜劇組別。片名也譯得「保持水準」地差勁,大概是抄自台灣片名《型男飛行日誌》,《寡佬飛行日記》同樣失去了原意,原片名”Up In The Air”意指的當然不單止是「飛行」,也是比喻主角的感情無法著落的狀態。用佐治古尼的對白來說,他是不得不向前游的鯊魚;用張國榮的對白就是「沒有腳的小鳥」。他無法停下,一方面是他自己不願,另一方面是他還未找到讓他到停下的理由。劇情講的就是他首次嘗試停下來的遭遇。工作上是被迫,他的工作模式面臨挑戰,隨時被科技所取代,而感情上他終於遇上他甘心被牽絆的女人,然而這卻是一次折翼的降落。

此片非但不喜,甚至令人看得心情沉重,因為它所展示的美國社會中的人際關係,尤其是男女關係,簡直是千瘡百孔。美國是個甚麼都有代理人的社會,但不看此片還不知道原來還有這種到處去炒人魷魚的「專業」代理人。工作性質美其名是「事業過渡」,其實是幫僱主與棄員一刀兩斷,原作/編劇給與主角懷恩(佐治古尼)這種職業,其實也是影射他與家人/情人的關係。懷恩拒絕與任何人維持關係,唯一他願意從一而終的,是航空公司,因為他的夢想是可以儲夠1000萬的飛行里數。

此片劇本耐人尋味的地方是它似乎隱含了一些正面的訊息,但上演的卻是相反的劇情。片初編導剪輯了幾個被解僱者的反應,片末時又回應了他們的自白,告訴觀眾他們的精神支柱是伴侶與家庭,但是片中的主要角色,卻無一能與伴侶或家庭維繫正常的關係。懷恩不願建立家庭,與家人關係極度疏離,他的姊姊正與丈夫分居,妹妹和未婚夫的新婚也陷入危機。公司新人Natalie(安娜姬妲妮)與男友的關係也像兒戲,幾天前男友還到機場跟她擁抱而別,幾天後便以短訊跟她分手。而她甫被甩便與剛相識的男人搞一夜情,醒來便偷偷溜走。諷刺的是,她還要與懷恩爭論愛情並叫懷恩「長大」(grow up)。女主角Alex(維娜法米嘉)和懷恩臭味相投,但比懷恩更無情。回應了Natalie的對白,她自稱是「成年人」(grown up),還「大方」地願意與懷恩保持關係,表現了「成年人」的「成熟」。片中所呈現的社會景像,與片尾人物所言,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

另一場吊詭的戲是懷恩去說服企圖逃婚的妹夫。妹夫問他結婚的意義是甚麼,他說來說去,結論是沒有意義。他唯有套用了Natalie的說法,告訴他人生總得有個伴,終於說服了他。表面上,這場戲証明Natalie和Alex改變了懷恩,他說服了妹夫,同時也說服了自己。然而,道理真的是那麼簡單嗎?如果懷恩是浪子回頭,他得到了甚麼?編劇的高明回答是讓他於彼時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1000萬的飛行里數。當機長來見他,他旁邊的座位卻是空著。機長多謝他的「忠誠」,但忠誠的回報卻是身伴無人,甚麼也沒有改變。編導亦暗示他有意把辛苦儲來的里數轉送給妹妹和妹夫,以「忠誠」換來的東西,再無意義。編導真正的訊息究竟是甚麼?懷恩的結局是他的報應嗎?還是想說明,一個人的覺悟是改變不了整個社會?

導演積遜懷文年紀很輕(只有34歲),但能編能導,才華橫溢。劇本雖然是改編自小說,但劇本實在寫得好,諷刺了人性,也道破了現代社會的困局。他如此年輕,卻好像已看穿了人間的虛偽和自私。此片能夠在金球獎擊敗了強敵《拆彈雄心》和泰倫天奴的《希魔撞正殺人狂》,不無道理。不過,此片在奧斯卡被提名於改編劇本組別,而《拆》和《希》則在原創劇本組別,不是競爭對手。